8月下旬,
西典心理少年軍校,人又多了起來。來自全 國各地的家長把困惑塞滿這間7平方米的辦公室:“一說話他就急,看見我就像仇人一樣?!薄八罱肽暌恢痹诩?,現在這種情況,上學有沒有問題?”“這樣是不是要終生吃藥?將來還會回到正常的生活嗎?”“我的孩子,到底怎么了?”家長們不知道,早在來軍校前,抑郁的隱患可能已經埋下兩三年,甚至更長時間??扉_學了,襄陽記者蹲點青少年抑郁,走進十幾個被困住的家庭。
1、青春期的情緒風暴
李古月是西典心理少年軍校的主任,十幾年的從業經歷,讓她看見青少年心理疾病背后,未能及時更新觀念的龐大家長群體。 她帶著記者來到了西典心理少年軍校營院。80個床位,常年滿床,收治16歲以下的學員,小的只有7歲,不少孩子的小臂上有著深淺不一的劃痕。
一位初二女生寫下了給父母的14條建議:聽我解釋,不認為我頂嘴、盡量以我的角度看待事物、盡量理解我……其中3條都是“吵架時別帶上我”,因為“父母鬧離婚時總會說,要不是為了你,我就怎么怎么樣”。
這些建議,是為家庭心理治療準備的——這是近年來軍校的新嘗試,心理老師發現,只治療孩子效果有限,得讓家長參與進來。
經過允許,記者加入了其中一場家庭心理治療。談話剛開始,父女倆就因為女兒要“養蛇、養蜘蛛”產生分歧。爸爸無法理解,表示“家里小,不適合養這種東西”。
看著快哭的女兒,心理咨詢師張洋問:“你這么難受,爬行動物對你來說,意味著什么?”女兒抹了一把眼淚,說:“家長經常不在家里,我不能一整天都看手機,就跟它們玩兒,爬寵沒有動靜?!?br />
原來,女兒最近升入初中,新環境壓力大,而父母也在今年離了婚,“爬寵代替了一部分的陪伴?!睆堁蟾嬖V記者,每個家庭都有一個固定的相處模式,家庭心理治療就是要打破這種模式。當問題呈現出來,對話開始流動,變化也隨著產生。
除了家庭心理治療,西典心理少年軍校校長還給學員家長們開設了家長團體講座,教授一些相關心理知識一如何理解和應對青春期孩子的情緒等,也給家長之間提供相互支持和溝通的機會。
2、掉隊的羊
18歲的皓然是少有的、愿意直面鏡頭講述自己故事的青少年抑郁癥學員。4年前,正值初三的他確診重度抑郁,休學后沒能再重返學校。
在皓然的印象中,上小學前,家里充滿著包容和愛。但后來,“要考一個好的高中、好的大學,然后讀研、讀博,找一個好的工作……” 似乎成了父母和自己愛的連接。成績不好會被爸爸打,關在家門外。當他哭著求媽媽幫忙,“她卻只是靠墻看著我,轉身離開,她不敢幫我?!?2歲是青春期的分水嶺,也正是在這個時間段,皓然的父母離婚。父母對彼此不滿的情緒,疊加著皓然青春期的波動,如疾風驟雨——家,變得越發“不安全”。
這些情緒壓力需要一個出口。有些少年會進入一個病態追求成績的狀態,想通過成績獲得父母的愛和關注;有些少年則選擇自暴自棄,敖夜、玩手機、打游戲,和父母對著干,表示“抗爭”;皓然滑向了后者,最后休學。
父母分開后,皓然和媽媽同住。母子倆的爭吵和沖突持續了一年多。每次聽媽媽提到“回學?!?個字,都像點燃了皓然情緒的炸 藥,“我有動手打她,好幾次甚至掐著她脖子把她按到墻角。她也很絕望,說你掐死我吧,我也不想活了?!?br />
每次動完手,皓然都會后悔,“我為什么要動手,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,我是不是就是一個混 蛋、一個瘋子、一個十惡不赦的人?!钡辉牙⒕胃嬖V媽媽,只是埋在心里。
最糟糕的情況是沖動自殺。皓然輕生的導火索,是一件他現在想來再平常不過的小事。他因為外人的一句話和媽媽起了爭執, 沒能得到理解,這讓他想起了在學校被老師誤會時,也沒有得到媽媽 的支持,“我覺得站在了世界的對立面,是被世界拋棄的人?!?br />
“我們那一代是通過上學出來的,你會讓他去復制那條路,他上學不好,你覺得他的一生就完了?!痹浀钠谠S,被皓然媽媽比喻成“一個羊群”——大家都在往前跑,前面就是好學校、好工作、好未來。本來還能在中間跑,跑著跑著,突然間徹底骨折了,“這孩子,你怎么就不能起來了,你怎么就病了?”
3、家庭之鏡映照成長之痛
8月,記者跟著皓然來到山東青島,參加了一個由近50個抑郁癥學員家庭組成的夏令營。
第 一天的課堂上,家長們做了一個“游戲”。心理咨詢師李古月從事心理健康教育10多年,在他看來,家長身上被投射的社會壓力,日復一日地傳遞到孩子身上,這種壓抑與成長中的被忽視、被誤解的情緒疊加,孩子承受不住就會崩塌。
上課期間,一對父母焦急地離開。他們的孩子突然離開了營地,獨自跑到河邊。父母擔心孩子輕生,焦急打車尋找。而在河邊發現孩子時,爸爸卻推著記者上前,“你去你去,我不敢去?!?br />
他們的兒子今年19歲,曾經自殺過,有時跟爸爸的關系像仇人。初中時,孩子作業沒做完,老師把作業本撕了砸到他臉上,還有幾個同學搶他零食。當孩子跟媽媽表達想休息一段時間,爸爸非但不同意,還打了孩子一巴掌。在做心理咨詢時,回憶起當時的沖動,爸爸抬手擦淚:“我很內疚,也很慚愧。”
夏令營里,每一個家庭,都有相似的故事。有幾位少年主動分享了自己被困住的故事。
1. 浪浪(化名)18歲 患病3年
高二時,整夜整夜睡不著,腦子不停轉,全是消極的念頭。“我很失敗”“我做得不好”,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牢籠里面,不知道出路在哪里。我一直病態地去追求成績,想要得到父母的認可。
2. 生椰西瓜(化名) 18歲 患病5年
像我父母這一代,我爸就很焦慮,他小時候相當于是全家的希望。 他在工作中遇到一些事,回家就會找我的茬兒,一言不合,突然抽個拖鞋飛過來,就打我。
3.KK(化名) 21歲 患病4年 心理學在讀
父親的缺位,母親的焦慮……情況嚴重到我哥說,實在不行你別堅持讀書了,先離開這,但我不可能丟掉學業。
4.李翔宇 25歲 患病5年 渡過線下營輔導員
8歲開始缺失父母陪伴,在充滿不確定的人生中,學習好是我能抓住的東西。文言文默寫的時候,標點我都不希望它錯,錯了就罰自己10遍、100遍。
高二時出現了軀體化癥狀,腹瀉、拉肚子,看過很多科室找原因,最頻繁的時候一天要上十多次廁所,嚴重影響上學。休學又復學,反反復復,最后放棄了高考。
4、困境之破:父母改變成為關鍵
改變的信號,是從什么時候出現的?浪浪回憶,自己生病后,爸爸抱了一大堆書回來?!坝行┖茈x譜,什么‘10天治 愈抑郁癥’,挺想笑的。我跟他說,咱們要相信科學?!钡彩窃谀且豢?,浪浪覺得自己被理解了,起碼父母開始和他站在同一條戰線。
后來,父母主動幫浪浪卸下了學業上的負擔:“我爸說,你放心去考,考到本科供本科,考到??乒??,沒考上也沒關系,咱們讀職高?!?br />
對生椰西瓜來說,有幾件“特別重要”的小事:媽媽撿起了她看不下去的CBT(認知行為治療)書籍,想學完幫助女兒;總是讓她緊張的爸爸,陪她一起救了一位吞藥自殺的同學,“我們沖到她家里,把她從一堆嘔吐物中抓起來,送到ICU?!?br />
“現在爸爸媽媽在我睡覺前,都會過來抱抱我,親親我。他們會懊悔地說,要是在那個時候有這方面的宣傳,就不會耽誤我那么多年?!?br />
主要照顧翔宇的是姥姥姥爺,在多次休學又復學的經歷里,姥姥姥爺一次次在他跌下來的時候,穩穩地接住他,不推他去上學、運動,而是默默照顧。對翔宇來說,這是一個“微弱的確定性,但很重要”。后來,接觸了許多病友,翔宇才發現,能給到這樣支持的家庭其實很少。
而在皓然生病很長時間后,媽媽終于學會了共情。一天,她在房間崩潰大哭,皓然走進來坐在床邊,用手撫摸著她的后背,“我知道你難受,沒事,我在?!蹦且豢趟庾R到,原來,“共情是你能感受到我,而不是告訴我這件事用A、B、C3種方式解決。”
不用抵抗媽媽 的焦慮,皓然也開始有力氣建立自我,“在她不理解我之前,我花80%力氣在跟她抗爭,后來我可能就花20%,其余的力氣用于積蓄自己的能量?!?br />
休學后很長時間里,皓然都害怕出門,如今他已經可以走出家門。他愛上了攝影,會在朋友圈分享拍攝的照片。他也像媽媽一樣,開始學習心理學,準備參加自考。
這種可能性,也在其他患病的孩子身上生長出來。
9月, KK即將前往匈牙利上大三,她選擇了心理學專業。生椰西瓜的大學生活也即將開始,她選擇了醫學。而當年沒能參加高考的翔宇,后來上了一所大專,讀心理咨詢,并在今年(月以專業成績第 一畢業,走向社會:“哪怕未來再次陷入低谷,我還是有信心,慢慢來,去撐過這段苦日子?!?br />
經歷了青春期的“情緒風暴”,一次次跌落又爬起的少年,關于“我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”,或許找到了一些新的答案。